1947年3月上旬，鲁中山区仍透着料峭春寒，山风卷着新翻泥土的湿气，却掩不住一场大决战逼近的脚步。此前不久，莱芜战役的硝烟刚散，国共两军在山东战场的角力已进入新的回合。此时的粟裕四十岁，正率华东野战军与多达四十五万人的国民党集结重兵周旋。表面上，他连续后撤，似在避战；实际上，他已在地图上划出一条专为“王牌”74师量身定做的葬身之地——孟良崮。
国民党方面，陈诚、顾祝同吸取了“你打你的，我打我的”所吃的苦头，转为要求部队密集推进、互相策应。出发点看似谨慎，可骨子里仍是希望用兵力优势逼华野正面死战。第1兵团李仙洲则更急于抢功，催属下第7军与整编48师一路狂奔，把自己与友军生生拉成两段，这条“前出取势”的锋线像极了脆弱的探戈。粟裕洞悉其缝隙，当即令各纵东移佯退，诱敌深追；与此同时，他把6纵留在平邑隐蔽，把2纵、7纵藏在莒县周边，一道暗棋悄悄布下。
华野的撤退恰似退潮，露出空白海岸。汤恩伯误判为共军已气数将尽，飞电督促诸军纵深追击。就在对手纷纷加速之际，一封被截获的密电落入华野情报处——“令整编七十四师即向坦埠进击，务抢先机”。粟裕看到这十余字，一锤定音：“就吃它！”在他看来，七十四师是一枚插得太深、来不及回防的钉子。要拔，也要一举拔净，否则反被钉住的就可能是自己。
突击计划当晚更迭。1纵、4纵、6纵、8纵、9纵突然掉头南下，按预定火力线扭成大网，目标只剩一个：张灵甫的七十四师。张部兵强马壮，配属美械、训练极精，是蒋中正心中的“关门弟子”。可再硬的钢，也怕被截为数段。粟裕把阻援任务交给2、3、7、10纵，尽力封住外援；对付“钉子”的锤子，则是一纵与六纵两把最锐的斧头。尤其六纵，被他直接“丢”到敌后，使命只有一句——“48小时拿下垛庄”。
王必成当年三十二岁，人称“猛将”。涟水鏖兵时，他曾顶着七十四师的密集炮火，被警卫员半拖半拽才逃出生天，损失惨重。那口恶气，压在心头没处撒，此番命令一下，王必成只回了两个字：“保证！”深夜霜寒，他率六纵轻装出发，山路泥滑，通信兵干脆把电话线缠在腰上跑；炊事班夜里给每人塞两把炒面，就算“行军粮”。赶到蒙阴境内已是筋疲力尽，可垛庄外围的敌人亦未料到共军敢悍然直插后背，只撑了一夜便被突破。堵口一成，张灵甫最后一条生路彻底封死。
几乎同一时刻，一纵在沂水以西的夜色迷雾中摸索前进。行至三合村时，山头上忽闪起刺眼的信号弹，竟是七十四师的先头部队。当双方不到百米贴面错肩，连喘气声都能听得见。有人低声惊呼：“老天，他们咋在这？”指挥员立即示意静默，仅用手势急转队形，绕到山脚死活不点火。张部误以为前方仍是友军二十五师，没有喝止盘问，匆匆通过。两小时后，一纵已顺利切断敌军右翼，完成“贴身刺刀”的第一环。
5月14日黄昏，华野诸纵一齐发难，像扇面般由外及内合拢。沙沟、老鹰石、曹冯峪这些曾经在军报上只是一行小字的山洼，如今成了逆转东北、华北战局的关节点。国民党二十五师、八十三师多次企图破围，距离七十四师最近时，甚至能听见对面阵地的冲锋号，却被2纵、7纵顽强顶住。顾祝同坐镇徐州，电话连线里急得直拍桌子：“不惜一切，打开缺口！”回答他的是华野十纵的机枪声——枪口像钉子，一寸不让。
天亮。5月15日晨雾未散，粟裕在蒙阴指挥所再次校对火力配系。炮声轰鸣，山体震颤，大股冲锋号连成一片。午前，一纵、六纵、八纵如楔子般劈开数条战斗通道，特务团率先冲顶。张灵甫被迫固守孟良崮西北角的突堞，周身弹雨横飞。交火持续至黄昏时分，张中将在乱军中毙命，六纵通信员举起缴获的“V字旗”摇曳山巅，信号明灭，象征一场豪赌的终局。
黄昏之后，雨点落下，硝烟夹杂着泥土味漫过山梁。七十四师的呼号悄无声息，只剩散落壕沟的钢盔在风中翻滚。此役，华东野战军以不足三十万之众，全歼号称“模范”的一万余王牌劲旅，俘敌七千余，击毙五千余，齐全的美式装备悉数收入囊中。付出代价也不小，一纵、六纵伤亡都在千人以上，但比起歼敌价值，粟裕认为“值得”。
值得一提的是，此战影响不仅在战场数字。孟良崮的覆灭彻底打破了国民党“重点进攻”企图，山东防线裂出大口，华野随后南渡陇海、并渡长江的节奏都因此提前。张灵甫之死，也让蒋中正对山东战场精锐的损耗产生强烈不安，徐州会战的阴影从这座孤峰开始蔓延。
外界常说粟裕善用“中心开花”，其实更准确的说法应是“放长线钓深鱼”。他敢把六纵扔进十倍兵力的虎穴，却给对手“这不过是游击小股”的错觉；他敢让一纵贴面穿插，却让敌人与友军失去口令确认。这种险中求胜的思路离不开对部队素质的自信，也离不开对敌心理的精准揣度。试想一下，若六纵暴露三小时，若一纵在山脚被盘查一次，战场天平就会翻向另一侧，局面演变至今可能完全不同。
回头看各纵表现，六纵的急行军堪称教科书：夜行昼伏，轻装快进，每人只携一把炒面，两壶凉水；到达垛庄时，一昼夜仅休息三小时，却还能组织突击。那股子拼劲，不得不说与王必成的火爆脾气密不可分。“打到骨头里去！”是他在冲锋号响前的吼声，后勤记录员甚至来不及写全命令，只记下这六个字。
一纵的险中取巧同样经典。地图上看，它穿过的是74师与25师连接的“缝”，实际地形崎岖、沟壑遍布，部队需要在深夜里摸索山脊，不点灯，不吸烟。参谋曾建议绕远道，但“时间不等人”。兵棋推出的最佳窗口只有十二小时，错过之后，外围援军即至，围点打援难度倍增。于是才有了那段山上山下百米惊险对峙，仅凭夜雾做天然迷彩的极限操作。
孟良崮战火熄灭时，华野已整装北移，继续与国民党在鲁西南拉锯。粟裕却把缴获的M3冲锋枪留给了六纵特务团，因为那支部队第一个登顶。“横竖都是美械，不如让他们先用”。一句轻描淡写，道出胜利者的从容，也写下巧用险招的底气。